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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耳朵阅读

我在农村度过了漫长的青少年时期

在这期间

我把周围几个村子里那几本书读完之后

就与书本脱离了关系

我的知识基本上是用耳朵听来的

就像诸多作家都有一个会讲故事的老祖母一样

就像诸多作家都从老祖母讲述的故事里汲取了最初的文学灵感一样

我也有一个很会讲故事的祖母

我也从我祖母的故事里汲取了文学的营养

但我更可以骄傲的是

我除了有一个会讲故事的老祖母之外

还有一个会讲故事的爷爷

还有一个比我的爷爷更会讲故事的大爷爷

我爷爷的哥哥

除了我的爷爷

奶奶

大爷爷之外

村子里凡是上了点岁数的人

都是满肚子的故事

我在与他们相处的几十年里

从他们嘴里听说过的故事实在是难以计数

他们讲述的故事神秘

恐怖

但十分迷人

在他们的故事里

死人与活人之间没有明确的界限

动物

植物之间也没有明确的界限

甚至许多物品

譬如一把扫地的笤帚

一根头发

一颗脱落的牙齿

都可以借助某种机会成为精灵

在他们的故事里

死去的人其实并没有远去

而是和我们生活在一起

一直在暗中注视着我们

保佑着我们

当然也监督着我们

这使我少年时期少干了许多坏事

因为我怕受到暗中监督着我的死去祖先的惩罚

当然使我多干了很多好事

因为我相信

我干过的好事迟早会受到奖赏

在他们的故事里

大部分动物都能够变化成人形

与人交往

甚至恋爱

结婚生子

譬如我的祖母

就讲述过一个公鸡与人恋爱的故事

他说呀

一户人家有一个待字闺中的美丽姑娘

许多人来给这个姑娘说媒

但她死活也不嫁

并说自己已经有了如意郎君

姑娘的母亲就留心观察

果然发现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

就听到从女儿的房间里传出一个男子的声音

这个声音十分迷人

母亲白天就盘问女儿

那个男子是谁

是从哪儿进去的

女儿就说

这个青年男子每天夜里都会出现在他的身边

天亮之前就悄悄的消失

女儿还说

这个男子每次来时都穿着一件非常华丽的衣服

母亲就告诉女儿

让她下次把那男子的衣服藏起来

等到夜里

那个男子又来了

女儿就把她的衣服藏到柜子里

天亮前

那个男子又要走

但找不到衣服了

男子苦苦哀求姑娘将衣服还他

但姑娘不还

等到村子里的鸡开始啼鸣时

那男子只好赤裸裸的走了

天明之后

母亲打开鸡窝

发现从鸡窝里钻出了一只浑身赤裸的大公鸡

她让女儿打开柜子一看

哪里有什么衣服

柜子里全是鸡毛

这是我少年时代听过的印象最深的故事之一

后来

每当我看到羽毛华丽的公鸡和英俊的青年

心中就产生异样的感觉

我感到它们之间有一种神秘的联系

不是公鸡变成了青年

就是青年变成了公鸡

离我的家乡三百里路

就是中国最会写鬼故事的作家蒲松龄的故乡

当我成了作家之后

我开始读他的书

我发现书上的许多故事我小时候都听说过

我不知道是蒲松龄听了我的祖先们讲述的故事写成了他的书

还是我的祖先们看了他的书后才开始讲故事

现在我当然明白了他的书与我听说过的故事之间的关系

爷爷奶奶一辈儿的老人讲述的故事基本上是鬼怪和妖精

父亲一辈的人讲述的故事大部分是历史

当然

他们讲述的历史是传奇化了的历史

与教科书上的历史大相径庭

在民间口述的历史中

充满了英雄崇拜和命运感

只有那些有非凡意志和非凡体力的人才能进入民间口述历史

并被不断的传诵

而且在流传的过程中被不断的加工提高

在他们的历史传奇故事里

甚至没有明确的是非观念

一个人

哪怕是技艺高超的盗贼

胆大包天的土匪

容貌绝伦的娼妓

都可以进入他们的故事

而讲述者在讲述这些人的故事时

总是用着赞赏的语气

脸上总是洋溢着心驰神往的表情

其实

也不仅仅是上了岁数的人才开始讲故事

有时候年轻人甚至小孩子也讲故事

我十几岁时

听邻居家一个五岁的小男孩讲过一个故事

至今难忘

他对我说

马戏团的狗熊对马戏团的猴子说

我要逃跑了

猴子问

这里很好

你为什么要逃跑

狗熊说

你当然好

主人喜欢你

每天喂给你吃苹果香蕉

而我每天吃糠咽菜

脖子上还拴着铁链子

主人动不动就用皮鞭子打我

这样的日子我实在是过够了

所以我要逃跑了

我当时问他

狗熊跑了没有啊

他说 没有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

猴子去跟主人说了

在我用耳朵阅读的漫长生涯中

民间戏曲

尤其是我的故乡那个名叫冒腔的小剧种给了我深刻的印象

帽腔唱腔委婉妻切

表演独特

简直就是高密东北乡人民苦难生活的写照

帽腔的旋律伴随着我度过了青少年时期

在农闲的季节里

村子里搭班子唱戏时

我也曾经登台演出

当然

我扮演的都是那些插科打混的丑角

连化妆都不用

茂羌是高密东北乡人民的开放的学校

是民间的狂欢节

也是感情宣泄的渠道

民间戏曲通俗流畅

充满了浓郁生活气息的细文

有可能是已经贵族化的小说语言获得一种心智

我的长篇小说檀香行就是借助于冒腔的细文对小说语言的一次变革尝试

当然

除了聆听从人的嘴巴里发出的声音

我还聆听了大自然的声音

譬如洪水泛滥的声音

植物生长的声音

动物鸣叫的声音

在动物鸣叫的声音里

最让我难忘的是成千上万只青蛙聚集在一起鸣叫的声音

那是真正的大合唱

声音洪亮

震耳欲聋

青蛙绿色的脊背和腮边时收时鼓的气囊把水面都遮没了

那情景让人不寒而栗

浮想联翩

我虽然没有文化

但通过聆听这种用耳朵的阅读

为日后的写作做好了准备

我想

我在用耳朵阅读的二十多年里

培养起了我与大自然的亲密联系

培养起了我的历史观念

道德观念

更重要的是培养起了我的想象力和保持不懈的童心

我之所以能成为一个这样的作家

用这样的方式进行写作

写出这样的作品

是与我二十多年用耳朵阅读密切相关的

我之所以能持续不断的写作

并且始终充满着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自信

也是依赖着用耳朵阅读得来的丰富资源

二零零一年五月十七日